短篇小说:《城市的夜不黑》
一
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,一个男人重新勾起了她的记忆。原本,她记忆的走廊里,墙上的壁灯多数已经破损,灯光零星可数,一切显得模糊不清。
她记起和一个男人的对话。当时,他们站在十字路口的街灯下。
他:“我送你回家吧。”
她:“谢谢,不需要。”
他:“男人有义务送一个女人回家,况且,天黑了。”
她:“城市的夜不黑。”
那年她20岁。那个晚上,是他们第一次约会。一年后,她嫁给了他。三年后,在最后的晚餐上,她对他说:“对不起,虽然我说不出你哪里不好,但是,我还是习惯了一个人过。”
二
“那条街很黑,我送你吧。”
“真的不需要。”
常江对于萧然的每一次拒绝,虽然感到不快,但脸上并没有表露出来,始终挂着真诚的微笑。
他们相识不能说短了。在一次朋友聚会上,他第一眼看到她,就被她吸引。宴会自始至终,他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,他留意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。
他的心思,自以为不留痕迹。但一个不经意的举动,还是让人瞧出了端倪。当她说“我不会喝酒”时,他伸手就将她的酒倒进了自己的杯子,然后一饮而尽。桌上的人便相视而笑,心照不宣了。
常江喝多了。第二天,他接到一个电话:“我是萧然,你昨晚没事吧?谢谢你啊!”他们就这么认识了。
“萧然,你能不能告诉我,为什么每次你都不让我送你?”常江说这话的时候,仍是一副微笑的表情。
“城市里的夜,其实不黑。”
“你知道吗,每次看着你独自一人消失在路的尽头,我总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。”
“你对我真好,下回好吗?”萧然仰头看常江,莞尔一笑。灯光照在她的脸上,黄灿灿的,仿佛透过窗棂的一抹晨曦。
三
萧然家在农村。她打小对街灯充满了憧憬。很多个夜晚,她仰望满天星斗,想象着城市里的灯光。那些灯光,都在书里,还有父亲的故事里。父亲说,在城里打工的时候,到了夜晚,他就喜欢去街上逛。城市的夜晚,像白天一样的明亮。那时,萧然刚出生。父亲看着身边走过的孩子,经常会想到萧然。父亲对自己说,一定要好好赚钱,赚很多钱,让女儿念书,念大学,然后留在城里工作。
萧然在很多年后的一天晚上,当她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出租屋,她收到一个男人发来的短信。短信说:“你太辛苦了!”
萧然记起这个人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。这个男人挺有意思,第一次见面,就帮她代酒。他在那个晚上,悄悄对萧然说:“我不喜欢女人喝酒。”萧然哑然失笑,心里说:“你跟我说这个干吗?喜不喜欢是你自个儿的事。”但,她还是留了个手机号给他。这个男人,就是常江。
“辛苦惯了,要怪只怪我当初上学时不用功。”她回了一条。
萧然躺在床上,望着窗外出神。她睡觉不爱拉上窗帘,那种漆黑的环境,常常让她想起小时候,家门前的那条泥路。她有时望着街上蹒跚而行的盲人,也常常记起小时候走夜路的情景。在没有星月的夜晚,这条泥路仿佛与世隔绝,使得记忆与现实混沌不清,她感觉自己也像是一个瞎子,仅仅凭着一种感觉在前行。
窗外的楼下灯火辉煌。她闭上眼睛,能够感觉到一股阳光的温暖,耳畔母亲在说:“痴丫头,该起床了,太阳晒到屁股上了。”那是儿时,乡下冬日里的记忆。
“常江,你的短信发得太多了。”她又回了一条。事实上,她内心里还是盼着常江来短信。萧然在一家商场服装柜台做店长,她每次都不能及时回复常江。商场有规定,发现了要罚款。但她乘着去仓房取货的间隙,还是忍不住要掏出手机来看。每次手机上显示着好几条短信。字数不多,都是些看似无意的问候。“你在上班?”“你忙吗?”“你几点下班?”萧然每次都回些“嗯嗯”“哦”之类的语气词。
“你可不可以,让我请你吃顿饭?”常江这个请求,不止一次了。萧然以前都说:“等下次,先谢谢你,今天夜班,要很晚。”“那我就请你吃夜宵。”“就我们两个人?”“如果你觉得不方便,你可以带个朋友过来。”
在城市的夜晚,萧然总觉孤独,她还真希望晚上出去玩玩,散散心。
于是,萧然又回了一条:“好吧,就明天晚上。”
她已经想好了去哪里。
四
常江虽然不喜欢长江路上的大排档,但既然是萧然选的,他还是很开心地去了。萧然问:“这个地方,你常来吗?”常江说:“经常来,我特别喜欢这里。”“你的眼神告诉了我,你在撒谎。”萧然笑了。
萧然点了几个菜,她说这些菜总让她想起家乡的味道,带着炉灶的烟火味。她说:“我很久没有来这边了,我喜欢这条街的热闹。”
这家排档的老板显然认得萧然。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,剃个小平头,显得脸很小。他说:“我还以为你去了别处呢?现在做什么?”萧然说:“不在厂里做了,在卖服装,不如从前自由。”那个男人噢了一声,又瞄了常江一眼,眼里满是诧异,问:“这是你的?”萧然说:“我表哥,是个干部。对吧,表哥?”她冲常江挤了挤眼。
常江嘿嘿一笑,有些尴尬。他是个不愿热闹的人,喜欢安静的场所。他本想请萧然去一家茶餐厅,要一间小包间,点几个细致的小菜,在优雅的背景音乐里,边吃边聊。他有很多话想跟她说。
萧然对于炒田螺和本味小龙虾非常喜欢。她起初矜持地拿筷子夹着吃,一会儿嘬着嘴唇吸,一会儿拿牙咬,很快满嘴油汪汪的。她时不时抬眼看常江,支支吾吾地说:“你怎么不吃?”常江为了不扫萧然的兴,也照着萧然的样子吃起来。味道是不错,但这种大庭广众之下的吃相,着实有些不雅观。常江四顾一下,生怕被局里的哪位同事碰上。这个地儿,他还是第一次光顾。
萧然吃着吃着,便扔掉了筷子,直接动手。她说:“这样方便,常江,你也动手吧。”常江又四下看了看,才将筷子搁在盘沿上。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只小龙虾,掰开虾头,缓缓凑近嘴唇,轻吸轻咬。他做得很仔细,唯恐汁水溅到白T恤上。萧然手上已经满是油汁,她一边抬腕抹了抹额上的汗,一边对常江说:“在乡下,我们自己下河去摸,多的是。”
那个晚上,十字路口,常江对萧然说:“我送你回去吧,夜深了。”萧然说:“城市的夜晚不黑,不要了。”
萧然对于常江,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。她自从来到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后,就梦想着哪一天能够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。这座彻夜不眠的城市,让她依稀看到了改变命运的契机。父亲在她进城前跟她说:“以后的路要靠自己了,你如果找到了那么一个人,你就跳出了农门。”常江无论从哪方面讲,都符合了她的要求。她只是一直不肯相信,这个有着体面工作和丰厚收入的英俊男人,怎么会看上她这么一个城里的打工妹?人与人之间,永远都看不透,就像小时候乡下的那条泥路,总是让人茫然不知所向。
每次常江提出要送她,每次“好的”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了,最后她还是强咽了下去。常江对于她来说,还只是一种不可知的虚幻,她触及不到他的灵魂。
五
有时候,在拒绝了常江送她回家的要求后,一个人走在灯火明亮的街道上,她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婚姻,想起那个现在已成为她前夫的男人。
在她决定嫁给他的时候,她对他说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城市吗?”他说:“城市热闹啊。”她摇摇头,说:“城市的夜像白天一样的明亮,它总能照亮前方,让我看到希望。”他若有所思,说:“也许你是对的。”
前夫是个不错的男人,在厂里做保安,老实,话少,能吃苦。萧然很感激他,他对她就像哥哥对妹妹一般地关心和爱护。日子虽然过得平淡无奇、波澜不惊,但也算和美。那时,前夫经常带萧然去长江路的大排档,在那条不眠的街道上,多是些和他们一样的外乡人。
很多个夜晚,萧然在他如雷的鼾声里难以入眠。在漆黑的屋里,她睁着眼,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寻找着街道上的灯光。她想,在这个城市的天空下,为什么就没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栖身之所?她眼前浮现了一张女人的脸。一张肥胖的女人的脸,肿泡眼总是带着傲慢和不屑的表情。那天,这个恶狠的女人当着很多人的面,指着她说:“你神气什么,乡下人!”萧然平生第一回说了粗话:“你他妈的算个鬼!”
明晃晃的路灯下,萧然看不到任何的希望。她开始一次次拒绝与前夫一道前往长江路。那条人声喧闹、烟雾缭绕的街道,在她眼里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,一踏进便会让一切灰飞烟灭。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再拖延下去,只能是坐以待毙。
在最后的晚餐上,她对前夫说:“对不起,虽然我说不出你哪里不好,但是,我还是习惯了一个人过。”
六
“常江真是我等待的那个人吗?”萧然不止一次地自问。
常江说:“我也是乡下人,上学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。”萧然说:“如果当初我也能考上大学,也许我也会像你一样,做了城里人,有一份体面轻松的工作。但一个人的命好像都是注定了的,改变得了吗?”她望着常江的眼睛。
常江点点头,旋即又摇了摇头。他不知如何去回答萧然。他生活在这座城市里,但他觉得自己骨子里还是一个乡下人。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,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。他每当经过一处处建筑工地,那些戴着红色或黄色安全帽的民工,总会让他想起老家里的那些昔日伙伴。有时,他故意停住脚步,期盼着有个人跑过来,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,大声说:“常江,还记得我吗?”
萧然的出现,让他感到了一种久远又陌生的亲切。仿佛这个女人,他已经等了三十多年。她的身上,有一股田间野菊花的味道。这是原原本本老家的味道。即使上了大学,参加了工作,他还经常回味。他想哪一天,回到家乡去,盖一幢房子,四周围上一道竹篱,栽上各种的花草,再搭个鸡窝或鸭棚,然后找个漂亮的老婆,她坐在房前纺纱织布。他经常会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暗自发笑。
所以,他对萧然说:“城里其实不如乡下,我还真想重新做个乡下人呢。”他说这话的时候,萧然眼睛里满是诧异:“常江,你是在寻我开心吧?”
常江望着萧然的脸,就那么静静地望着,然后轻轻地,但却坚决地说:“时间不早了,我可以送你回家吗?虽然,城市的夜晚不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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