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北极村童话》三

作者: 迟子建 【 转载 】 来源: 牧风柳兰 2015-07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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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14


    连绵几天的秋雨,更增添了寒冷和寂寞。色彩斑斓的远山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之中,闪闪烁烁的,像个躲避挨打的孩子。

    天色失却了以往的纯蓝,变得灰白、惨淡。做好棉衣,又腌了咸菜和酸菜,姥姥和小姨又忙着溜窗缝了。万事备齐,单等过冬。


  我偷空去找了一次老奶奶。她瘦了许多。不用我解释,她猜到了一切。她很少跟我讲话,只是一边干巴巴地苦笑,一边哆嗦着手给我烤毛嗑。她的手燎起了火泡。我只能咬着嘴唇,扭过脸去。她催我回家,甚至于粗暴地把我推出门。

  我走在冷得钻脚心的小路上,久久地望着那座房子。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
  秋风住了,秋雨息了。短暂的晴天后,又铺天盖地地压来一片更迅猛、寒冷的风。狂风过后,灰云压天,接着,黏黏的雪花飞舞在空中。冬天就这样准时地来了,穿着素洁的衣裳,带着一颗恬静安详的心。

  树上结满了棉桃似的花。垄沟里积满了雪。傻子欢喜得狂吠着,搅得雪粉扑了它一脸。雪闷下了一天一宿。第二天清晨起来,太阳出来了。我的眼前是一片银白的世界。分不清哪是天,哪是地,只觉得像掉进了一团大气中,周围满是一色的洁白,尤其是当我仰头望天的时候。

  我想起了老奶奶讲过的故事。眼前立刻出现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。可怜的小女孩!奶奶在做什么呢?她在睡觉,还是已经起来看雪了?我真想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,也捧着火柴盒,越过每一家门槛,在她的门前站定,深情地喊一声:“卖火柴了!”

  然而,一切都不可能。我握着铁锹,在院门口堆雪人。堆得高高的,胖胖的,洁白明艳。堆完了,就把舅舅的红钢笔水拿来,涂红嘴唇。眼睛用两块黑泥粘上。眉毛是难描的,我使用两小根弯弯的桦树条代替。在第二场雪没到来之前,它将永远保持它安静的风韵。

  炉子里吱吱啦啦地燃着桦木柈,火墙烧得直烫手。一进去,冷气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。

  我使劲跺着脚上的雪。可是雪黏,它们全沾在鞋面上。我便用笤帚扫,可是那笤帚好像刚从热锅里捞出来,一扫雪就化了。于是,棉鞋就洇湿了好大一片。姥姥忍不住要叨叨:

  “新穿的棉靰鞡,还抗这么造?再下雪时,可不许出去跑。热炕头都烙不住你。”

  我也实在有些冷了。就脱了鞋,爬上炕,舒舒服服地倒下来。

  窗外寒风刺耳地叫。猫冬了。我真正体会了“猫冬”的含义。一家人围在炕上,讲着讲着话就要打瞌睡。厨房里蒸汽弥漫,熬猪食的气味,呛得人头直晕。火墙上搭满了棉胶鞋和臭鞋垫,肮脏而别扭,没有比这更腻味的了。尤其是当我怀着心事的时候,看着什么都心烦。我时常跟姥姥顶嘴,时常跟小姨使气。

  天无绝人之路。就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,我猛然有了一个新发现,而且这发现很快就使我有了新主意。

  那一次我去仓房给鸡抓草籽,看见二层格的零碎东西间,有一个竹笼。我搬来板凳,又在板凳上加个木墩,好不容易爬上去,取下那个宝贝。

  捕鸟,趴在雪地上,看着鸟围着笼子转。我可以把它放在苞米地里,这样,奶奶在窗里就可望见我了。

  我把“滚笼”别上谷穗,兴高采烈地拎它回屋去。把捕鸟的事告诉姥姥。她有些不耐烦,对我说:“逮去吧,逮去吧。下黑可别喊肚子疼,冰天冻地的。”

  这一次,我痛快地答应了。而且抑制不住地笑了。

  像是只自由的鸟,我又找到了飞翔的天地。

 

    15


    苞米地一片洁白。枯黄干巴的叶子已被雪蒙在下面,只有零星的秆儿还戳在那,一动不动。

  我把笼放在离我十多米远的地方,趴在松软的雪地上。

  两个老人同时在注意我。一个是姥姥,一个是奶奶。她们都站在窗下。姥姥从东窗监视我,奶奶从南窗端详我。

  如果捕到雀,我首先要侧过头,冲奶奶的方向甜甜地一笑。

  捕鸟是很有乐趣的。“大家贼”很奸,它从不入笼;家雀也很鬼,它能站在旁边偷吃好些谷粒,而从容飞走。惟有那些灰黑的、红脑门的山雀,一来就会被擒住。

  它们自然知道被擒住是件冤屈事。它们就蹦啊、扑啊,想冲出笼子。最后,有的连头都撞出血了。一看见这样,我就会想起套着锁链的傻子。不管我怎么喜欢它们,还是把笼门打开,让它们自由地飞走。

  提着空笼子去,又提着空笼子回来。姥姥直嚷今年的山雀少。可我却觉得,在我的周围,飞翔着许多鸟。虽然见不着老奶奶,可我能望见窗前的黑影,望见烟囱上袅袅的炊烟。我相信奶奶还活着。

  雪人被第二场暴风雪摧毁了。笼子还是空的。

  转眼间,腊月到了。家里忙着过年,刷墙、蒸年干粮、买年画、宰猪。年干粮要蒸好多种。有花卷、豆包、糖三角、菜包、馒头。蒸馒头时,用模子扣花。把面和得硬硬的,塞到模子里,然后翻过来,用力一磕,面就平平稳稳地掉下来了。有鲤鱼的形状,也有荷花、小鱼、公鸡的形态,惟妙惟肖。

  我每次都要跟着忙得满头大汗。

  这是腊月二十三,过小年。这天要请小姨对象的父母来,会亲家。

  一大早,小姨就把我喊起来,给我换上干净衣裳,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,刀切似的。

  二十三,送灶王爷。按风俗得包饺子。猴姥来帮着忙乎。等到太阳升高,玻璃窗上的霜花化成细密密的水珠的时候,菜码弄好了。

  小姨的对象偕同父母上门了。他们带来了两个大包,全是给小姨的东西。姥姥乐得合不拢嘴。猴姥扯出花头巾在头上比划着,和她那黑红的脸庞一衬,简直跟个花脸蘑菇一样。

  快要吃饭的时候,姥爷才回来。他的胡子上挂满了霜花。他不住地搓手,红着脸,看不出是高兴,还是不高兴。

  大圆桌上摆满了菜。大家说说笑笑,互相谦让着就座了。姥姥抱着我,不时地往我碟子里挟菜。

  我吃得很少。我感到这热闹很不协调。我想老奶奶,想吃蚕豆和毛嗑。我脱身下来,谎称吃饱了,溜到炕边去玩。见没有人注意,便一个人走出院子。

  不知不觉,就走到了老奶奶的屋里。

  我们搂在一起,把漫长时间积攒下的思恋、愁苦的情绪,化作汩汩泪水,交糅倾诉在一起。没有肉,我们包的素馅饺子。也许是极度兴奋的缘故吧,她两颊通红,不住地捶着胸口。

  煮饺子了!我蹲在灶门前,念那首在家时爸爸教过的词:“灶王爷,本姓张,骑着马,挎着枪。上天言好事,下地降吉祥。”

  她默默地重复了后一句,闭了一下双眼,又睁开,朝我努着嘴笑了。

  她跟我讲我捕鸟时趴在雪地的情形。她说我跟个小精灵似的。她还考了我学过的字,我获得了一个亲吻。

  我告诉她,家里正在会亲家。当然,也讲了爸爸来信要我回去的事。

  “回去?什么时候?”

  “要我过了年就走。”

  “过了年……就走吗?”

  “我不走,可偏要我走。”我不肯直说,我留在这儿,是因为有她。

  “不能坐船了。”她惆怅地说。

  “坐大客。跟大闷罐似的。”

  她无力地“咳”了一声。

  这一天,我学会了一首歌:“啊,似花还似非花,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杈。啊,似梦还似非梦,使我把头垂下……”

  我虽然不理解歌词的意思,却觉得那曲调很感染人,唱着唱着,不觉眼睛就潮湿了。

临走时,她把我用过的识字课本用红绸子系在一起,又给我梳了头。走出去好远,她又把我叫回来,亲手给我戴上那个梦中的项圈: 它是由一条粉色丝带相缀成的。每块石子都拦腰紧紧地系一圈,石子与石子之间只有黄豆那样大的空隙。我觉得胸前沉甸甸的,脖子勒得生疼。好沉重啊。

  左手拎着识字课本,右手托着项圈,我歪歪扭扭地跑回家,用雪把它们埋在夏季做泥人的地方。埋完,蹬上柈子垛,我见老奶奶还站在那儿,手里扬着古铜色的头巾。

 

    16


    腊月二十八了。春节就要来临。家里忙得翻了天。姥姥赶着给我做新鞋,小舅在糊灯笼。我简直成了监督官,这瞅瞅,那转转。

  “他李婶!他李婶!”突然猴姥风急风火地踹着门进来了,“东头的老苏联死了!”

  她说得那样吓人,脸全变了色。

  “咋?”姥姥吓得扎破了手指,血直往外淌。

  “是老奶奶么,是穿黑裙子的老奶奶么?”

  我急了。

  “是。躺在炕上死的。一个人,孤零零的。唉,这几天,我见她的烟囱不冒烟,就犯寻思,偷着扒窗一看,可不就死了!”她落泪了。

  怎么会呢,我的老奶奶怎么会死呢?该死的猴姥,凭什么乱诅咒人?“造谣精!大黄牙!黑耳窝!”我骂着,一脚踢开门跑出去。

  奶奶一定在家等着我,一定。穿着长长的黑裙子,戴着古铜色三角巾,凹陷着蓝蓝的眼睛,紧抿着嘴巴。她说不定正在为我烤毛嗑、煮蚕豆呢。

  “奶奶!奶奶!”我进了屋,站着。

 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儿,睁着眼,一动不动。她的枕边散着许多卡片和毛嗑。她依然穿着黑裙子,古铜色的三角巾围在脖子上,头梳得很光、很利索的。她在睡觉、在睡觉,别喊她。奶奶剥蚕豆剥累了,让她歇一歇吧。我坐在板凳上,呆呆地想。

  姥姥和猴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她们又是怎样把我弄回了家,我一无所知。我只是想睡,想毛嗑、蚕豆,想她的那双眼睛。

  迷迷糊糊中,听姥姥和猴姥在说话。

  “老苏联也上年纪了,倒属喜丧。可她死了连眼都闭不上,我揉了半天。你说怪不怪?”

  这是猴姥的声音。

  “死前没见着那男人和傻儿子,觉着不安生吧?”姥姥分明在掉眼泪了。

  “八成是。死人想谁,谁就能让她的眼睛闭上,总不能让她睁着眼入土啊。”

  老奶奶会是想那个山东男人么?我不信。奶奶心中只有我。我会让她的眼睛闭上的。可我不愿意。奶奶睁着眼睛多好看,闭了,就醒不过来了。我想这样说,可是觉得浑身没劲,就又睡过去了。

  醒来的时候,我强睁着涩涩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房梁。我觉得自己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。我咬紧牙爬起来,一步一摇晃晃悠悠地飘出屋子。太阳还未落山,雪地一片银白。一群雀儿飞过头顶,留下一片吱吱喳喳的叫声。

  跑到老奶奶家门前,我拉开门,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。我想起了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,奶奶笑着走过来迎接我,往我的嘴里塞着蚕豆。可现在,老奶奶为什么不过来呢?日头都要落山了,她还在睡,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呢?

  我怔怔地挨到她面前。抻了一下像喇叭花一样的裙子,又腾地缩回手,蜂子蜇了似的直直盯着她的眼睛。

  老奶奶不看我了,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亮儿,她在看房梁。房梁上有什么呢?一只小蜘蛛从那里扯下一根丝,紧张地摇摆着。

 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,是姥姥轻轻地走来了。她默默地站了一会,扳住我的肩头,她好像要跟我说好多话,可过了半天,她才努个嘴:“灯儿……合上老奶奶的眼睛,让她享福去吧。”

  我忽然觉得,老奶奶这样睁着眼睛是让人害怕。我又想了想,走上前,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睛。

  她合着眼安详地睡了。满屋听不见一丝声响,蜘蛛怯怯地收回丝,一滚一滚地上房梁了。

  夕阳的斜晖浓浓地抹在玻璃窗上,金黄金黄的。

 

    17


    老奶奶永远地睡了。她的房子永远上了锁,烟囱也永远不会冒烟了。冬天,苦闷的冬天,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几岁。

  清明节的前一天,舅舅收到了一封信,是妈妈写来的。信上说: 家里的人都很想我,有的时候都想哭了,让我尽快回去……

  我也的确想离开这里了。

  清明,是传说中的“鬼节”。这天,姥姥早早就起来煮了半锅鸡蛋,一个个地把它们捞到凉水盆里,然后再涂上红钢笔水。姥姥一条胳膊挽着篮子,一只手牵着我,向坟地走去。

  时值初春,大江轰轰地跑着冰排,大地又拱出了嫩嫩的草芽。阳光明媚地照着山水田地。

  姥姥领我来到一座老坟面前,摆上一碗菜,一碟鸡蛋,用石头压了几张纸钱。她跪下去,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。我知道,这是姥姥母亲的坟。

  坟地的人很多,人们来来往往的,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。我多么想给老奶奶的坟上供一点东西啊,因为老奶奶的面前没有一个亲人。我转过身,朝着坟地最边缘的、无碑的新坟走去。

  坟边上长着一排小杉树。坟边,开满了金黄金黄的野花,一眼望去,好像老天撒下的星星。

  走到那儿,定眼瞅坟时,我呆了: 坟新薅了草,小馒头和红皮鸡蛋排列整齐地摊在坟头、坟顶,压着厚厚的纸钱。

  我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。我回过头,是姥姥,她在望着我,也在望着奶奶的坟。她的脸绷得紧紧的,抽搐得像个干皱的核桃,忽然,核桃变大了,她那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莹莹的亮色,水汪汪地闪着。

  我只觉得鼻子酸酸的,心里也像浮游着许多小蝌蚪。我抽抽咽咽地奔过去,紧紧地搂住姥姥……

 

    18


    大轮船拉笛了,起锚了。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。我背着打着补丁的黄帆布背兜,把着栏杆,默默地向岸上招手。

  再见了,姥爷,让我永远为你保守心中的秘密吧,虽然你从不曾这样吩咐我。再见了,猴姥,不能从她的肚子里往外掏故事了。再见了,小舅,别忘了把傻子从锁链上解救出来。再见了,小姨,祝你顺利生个可爱的娃娃,给她纯真与活泼。再见了,北极村,我苦涩而清香的童年摇篮!

  让自由之子、这曾经让我羡慕和感动得落了泪的黑龙江,连同我的思恋、我的梦幻、我的牵牛花、蚕豆、小泥人、项圈、课本、滚笼、星星、白云、晚霞、菜园,一起奔涌到新生活的彼岸吧!

  船加速了。江水拍打着船舷,奏出一曲低沉而雄浑的乐曲,像奶奶教我唱过的那首歌:“啊,似花还似非花,压弯了雪球花树的枝杈。啊,似梦还似非梦,使我把头垂下……”

  我忍不住又往岸上望了一眼:

  黄的!脖子上拖着铁链的狗,是傻子!它骏马般地穿过人流,掠过沙滩,又猛虎下山似的跃进江里。

  它凫着水,踩出一道晶莹的浪花。它就要游到船边了。它分明听见了我的呼喊。它张了一下嘴,什么声音也没发出。它在下沉,就在这下沉的一瞬间,我望到了它那双眼睛: 亮得出奇、亮得出奇,就像是两道电光!

  它带着沉重的锁链,带着仅仅因为咬了一个人而被终生束缚的怨恨,更带着它没有消泯的天质和对一个幼小孩子的忠诚,回到了黑龙江的怀抱。

  我默默地摘下背兜,我要把五彩的项圈留给傻子。我掏着,翻着,竟然没有找到。怎么会没有呢?

  我把五彩的项圈丢失了!

  那美丽的、我心爱的东西,丢在北极村了!

  我的眼前一阵晕眩: 粉的、红的、金的、绿的、蓝的、紫的、灰的、白的,这不是水中的玻璃碴发出的光吗?

  这不是北极光吗?这不是奶奶在中秋之夜讲过的北极光吗?它怎么提前出现了呢?它也该出现了!

  

1984年9月于黑龙江塔河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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